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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23日 星期四

記憶的價值

台北市最近啟動公辦都更,以大同區蘭州國宅等,以及萬華南機場公宅等作為所謂「旗艦10點」之二,因為這兩區加起來共有三千多戶民宅,而且大多為經濟弱勢家庭,引起社會較大關注。昨天我去了蘭州國宅看看,因為這裡離我的出生地很近。

幾個阿桑坐在廟前聊天,我拿著攝影機靠近,問能不能錄影,他們就紛紛走散,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其中三位沒走的,我繼續跟他們聊,但因為他們堅持不入鏡,我也只好不勉強。他們都是這裡的老鄰居,從國宅五十幾年前剛蓋好,他們就住進來了,剛開始也是繳貸款,雖然坪數不大,借用公共空間加蓋一下,也是一家人住到現在,年輕人不想住這裡的,就自己到外面找房子住。

問到對都更的看法,一開始他們說,應該沒那麼快吧!很多人還不同意。為什麼不同意呢?因為還要添錢買坪數,這裡很多是連三餐都有問題的人,哪裡來的錢?而且現在的房子動不動就要上千萬,我們哪買得起,如果政府給我們一個我們繳得起的價格,貸款個一兩百萬,那還可以慢慢繳,但是有可能嗎?坐我旁邊的阿嬤拿了一塊她們正在吃的餅乾給我。


那房子堪住嗎?我又問。一位媽媽說,其實牆壁的水泥很多都剝落露出鋼筋了,如果有大地震,大概就倒塌了。那怎麼辦?聽起來好像有點危險,不換都不行,我這麼說。「倒就倒啊!反正生活這麼窮困,活著也是受苦,乾脆倒一倒,死一死,比較快活。」她們笑著這樣說,我也只好跟著傻笑。

拿餅乾給我吃的阿嬤說:「我家也是漏水了,我洗澡的時候還要戴斗笠咧!」「啊,這樣喔!我可以去看看你們家嗎?」「不好啦,之前有詐騙集團來我們社區,有人的錢被騙走耶,現在都嘛不給陌生人進房子。」「啊!我看起來有像壞人喔?我們已經聊這麼久了耶。」我不禁又傻笑。「我是看你長得像我女兒才給你問這麼多的,而且順便讓你坐著休息啦!」啊!是這樣喔!我以前出生在附近耶,哈哈!

總之,近半小時的談話裡,大概知道,對於都更,他們也是喜憂參半,一方面希望換個比較好的居住環境,一方面又擔心現在的房價讓他們付不出錢,而年歲已大,可以不用煩惱這事是最好,反正也住習慣了。而且正如之前去的社區都更中心人員說的,一坪舊的換一坪新的,其實也是不太公平,加上新建的最小坪數14坪,這裡很多戶都要添錢買坪數才有房子住。再加上這裡違建加蓋的很多,以後公設更多,加加減減之後,實際添購的坪數會更多,以這附近的房價,可能要近千萬才買得起,有多少人一輩子可以存下一千萬?

結束談話後,我到社區晃一晃,眼前的這些房子,我其實很熟悉,因為我從小在三重長大,那裏到處是這種狀況的房子,鐵門鐵窗緊閉、防火巷加蓋、騎樓被佔用、巷弄又狹小、一堆雜物、家庭宮廟就在一樓等等,我也討厭這樣的居住環境,鄰居彼此之間的干擾也很多,但這不正是台灣人的生活型態嗎?人人都想住好的環境,但好環境需要好的管理,居民的自覺意識更是重要,百年房子都未必怕強震了,為何五十年房子就一定會倒?這不都是管理與維護的差別嗎?當然要修補一件破損嚴重的衣服,還不如新買一件來得輕鬆,但新衣或許人人買得起,而新房呢?況且人對空間是有記憶、有感情的,否則為什麼要保留古蹟?當然「感情」這種東西是因人而異的,有些人是無感的,或者不認為重要,你要說服他也很難。

我就是因為對自己存在過的空間有種依戀的情感,所以我順路走到了我的出生地,離蘭州國宅不遠的延平北路巷子裡。我沿著昌吉街走,經過延平國小時已經開始興奮了,當年我們家如果沒搬,這裡就會是我的母校。而國小旁的巷子裡,有一間我姑姑他們住的地方,我還記得是哪一間,也看到它還在,感動到快掉淚了。四十年的時間,應該不算短吧,但是我居然還看得到它,而且幾乎沒變,就跟我記憶中的、甚至是夢裡的樣子差不多。那時候我還沒念小學,對於表哥表姊到小學念書這件事充滿好奇,當他們去上學時,我就倚著欄杆望向學校圍牆的另一端,想像他們上學的樣子。而我喜歡到他們家,一方面是有玩伴的關係,一方面是我姑姑在樓下的橡皮擦工廠工作,她常會送我印壞的橡皮擦,所以小時候我總是有用不完的橡皮擦,那香香的味道,是我拿到手一定要聞的。


接著我看到了那棟黃色樓房,去年我姑姑和表姊曾經來過,我才知道這裡就是房東住的地方,而且聽說我爸爸工作的地方有一陣子也是在這裡,這印象我比較模糊,但是對於自己出生的兩層樓房,我可就很有印象了。正確說來,我也不是出生在這裡,而是附近的產婆家,但我第一個家在這裡,六歲以前住的地方,那時候在二樓中間的小房子裡,屋內的格局我幾乎都還記得,發生的幾件事我也還記得,看見樓梯就會讓我想起那場火災,因為我在緊急中掉了一只脫鞋,看見那排綠色欄杆,就會讓我想起我的小臉靠在欄杆縫隙裡,對著底下騎機車剛停下來的男人大喊「爸爸回來了」,看到前面的廣場就讓我想起我和鄰居一起玩跳格子,那時前面還有一排矮房,巷口是牽牛花圍籬,另一頭會走向水邊。

我知道我在屋外張望又傻笑的舉動對屋內正在吃飯的人來說一定很冒昧,所以我乾脆走向前去說明我的來意,他們也「喔」一聲地恍然大悟,然後對著我微笑,接著我就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跟他們分享我的童年記憶,也不管他們是否有興趣,自己講得興高采烈,他們一方面也跟我對照我所說的是否為真。不過因為他們搬來才20年,對於我說的40年前的往事,他們不一定能對得上,只說:「我們住在這裡的這20年,這附近都沒變過。」那房子呢?房子還堅固嗎?「房子還可以啦,但是二樓的拱廊屋頂壞了,現在是鐵皮。」對啊,這個我注意到了,但以為只是屋頂,倒是對拱廊印象比較模糊,但想一想,我二十多年前也回來看過,那時候拍的黑白照片好像拱廊還在。那樓梯呢?樓梯也變了,以前是在旁邊,而且是木造的,現在是鐵的,跑到前面來了。他們說二十年前就是這樣了,對於這點,我們就完全對不上。

我問他們,有聽說屋主想把房子留下來的意思嗎?還是怎樣?他們問我:「你想買喔?這裡值錢的是土地啦,一坪準備個150萬應該他們就會賣給你了。」「不是啦,我哪來的錢,是想說這百年樓房可能是他們的祖厝,或許有留下來的意思,不然已經這麼破舊了,為什麼還在?不知有沒有聽說?」「唉呀!這房子沒什麼保留價值啦,我做工程的我知道,材料不好啦!」「喔,這磚頭這麼整齊漂亮,會不好嗎?而且拱廊騎樓很特別耶,這附近應該沒類似的房子吧?」「磚塊還可以,可是木頭不好,快壞了;而且這種房子,迪化街很多啊!」好啦,不跟你說了,又不是你的房子,說服你也沒用,我要問屋主。於是我問清楚房東住的房子,塞了一張紙條給他,說明我的身分和來意,然後留了我的電話,但其實我一直覺得他應該不會打電話給我,最多是我下次再去找他。

那天我還去繞了附近,想再找點記憶,也想能不能看到房子後面。以前我們家二樓後面有一個樓梯可以通到一樓,而一樓後面是塊小空地,另一邊是一面大牆,旁邊有一條小水溝,樓下是我家的廚房,我的父母在那裡做自家吃的饅頭,牆上掛著的袋子裡裝著鐵製的廢牙膏管等回收物,準備賣錢的。我還記得樓梯間有一個木頭製的「菜櫥仔」,搬家之後也跟著到我們新家了。現在的房客說,後面的樓梯被他拆了,空地他用來養魚。他還說,這附近的房子要都更了,一直到隔壁的廟旁邊,但這房子沒有,這房子和附近的地都是同一位地主的,這一定會拆啦!我不管,至少現在還留著,還沒有要都更,我就是要問問看。

晚上我回到淡水,來了一通陌生電話,我沒想到房東打來了,真的是喜出望外。對方是一位講話很穩重而誠懇的老先生,他問我有什麼事,我像是跟一位認識很久的老爺爺講話一樣,興奮地說著我的故事和我的夢想,說到都快哭了,說到路人都在看我了,幸好他是微笑看著我,一位年輕人。

老先生說,這房子是他阿公起的,之後留給三個兒子,現在則有八顆印章,以後要賣或是要改建,都應該是下一代的事;而是否可能留下來,他們從來沒想過。我天真地說:「現在樓房這麼多,多一棟也沒什麼意思啊,如果留下來申請古蹟,政府會出錢幫你們修房子,產權還是你們的,你們只需要有一小部分開放給民眾參觀就可以了,這裡可以成為你們家族聚會的地方,可以留下你們家族的故事,我可以幫你們。」他聽完我的話,並沒有很強烈的反對,只說不要給他壓力,他會再想一想,如果需要幫忙,他再打電話給我。光是聽到這樣的回應,我就已經開心不已了,至少沒有完全否定這樣的作法,或許還有點機會。他也問到我們家後來搬到哪裡去了,還說這是一種緣份,更讓我覺得希望無窮,表示這是一位重感情的老先生,或許幾天之後他再想想,也會覺得我的建議還不錯?

記憶的價值,到底有多少?我們在乎的記憶,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沈重而不堪的負荷,可能是輕到不值一毛。我們是否可以為了自己所在乎的記憶,就要求別人要犧牲他的財產,甚至他的生活環境?當我走在那雜亂貧窮的社區裡,或是看著捷運線旁的那些老舊樓房,老實說,我還沒有一定的答案,只想著有沒有可能兩者兼顧?這會不會只是一種奢望?

(作者:施云,未經作者授權,請勿拷貝轉載,本網址分享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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